20世纪90年代以来,向以睿智机敏、沉雄劲健的文学评论驰名文坛的雷达,在继续成就批评事业的同时,自觉开启笔下的另一种潜能,写起了散文。其数量虽然不算很多,但整体质量却委实不同凡响——《还乡》、《置身西西里》、《圣果》、《皋兰夜语》、《重读云南》等一系列作品,屡屡被权威的选家看中,频频为内行的写家称赏,有的还获得了颇有影响的大型期刊的奖励;《乘沙漠车记》、《王府大街64号》、《依奇克里克》等文,更是几度列入中国散文乃至文学的排行榜。所有这些都在说明:雷达作为当代优秀散文家已是不争的事实。最近,作家将自己已发表的散文选优拔萃,结为《雷达散文》一集,由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。这无疑为读者集中观赏、领略和感知雷达的散文创作,提供了一种相当充备的文本依据。
翻开《雷达散文》,我们不难发现:这是一个五光十色、斑斓多彩的形象或情境世界,其中既有往事回眸,又有现实感悟;既有域外观感,又有边疆见闻;既有足球评说,又有收藏漫话;既有精神思辨的坦陈,又有生命体验的呈示;既有对地域个性的发现,又有对艺术内蕴的开掘……它们在异态辐辏、自由不羁中实证着作家的夫子自道:“在选材和立意上我都是不确定的,无预设的……我太任性了,太情绪化了,一切听凭此时此刻心绪的感召……只要能承载和传达我的感慨的,不管是否适宜于散文表现,我都收纳进来”(《雷达散文·后记》)。然而,这种题材和立意上的随心所欲、兼收并蓄,并不意味着雷达散文从根本上缺乏明确的、稳定的价值圭臬与精神向度,事实上,正是它们以丰赡摇曳的物象和灵象,从不同的角度,托举起了作家近些年来始终萦然的心灵诉求,这就是:对现代人生存状态的深入思考和生命本真的殷切呼唤;对健美人生与人性的由衷渴望和猛力张扬。不妨一读流传甚广的《缩略时代》。在这篇作品中,作家用“缩略”一词概括今天的时代。并指出缩略的实质就在于把精神元素从过程中挤出去,让一切转化为物,转化为钱,转化为欲,转化为直奔功利目的的手段。对此,作家是深怀忧虑的。而他的散文恰恰是忧虑催生的艺术之花。用作家自己的话说:“我写这些散文和随笔,似乎都是不甘心被缩略掉,想追寻审美的人生,想顽强地留下一片精神的原野”(《缩略时代·自序》)。正是透过如此视角,读者可以领悟到,作家笔下的《冬泳》、《听秦腔》、《足球与人生感悟》诸篇,既不是仅仅表现个人爱好,更不是单单传播文体知识,说到底,它们是在追寻昂奋勃发的生命意志与饱满充沛的生命激情,以此对抗日趋冷漠和萎靡的生存现实。也正是从这样的视角出发,我们豁然明白了作家何以那般钟情于大漠雄风(《乘沙漠车记》)、废墟悲壮(《依奇克里克》),何以总是在不同的对象身上执拗地发掘生命的伟力和人性的辉光,同时也拷问灵魂的善恶与美丑——凡此种种都旨在让面对物化的人生,永远保持历史的刚健与灵动。显而易见,诸如此类的散文因为浸透了浓烈的人文关怀,所以透显出鲜明的时代意义。
同体现了时代高度的精神追求相协调,《雷达散文》的大多数篇章都自觉贯穿着较强的哲理性与思辨性。关于这一点,我们无论读《皋兰夜语》、《重读云南》这类抒情散文,抑或读《活着的介人》、《美丽出自痛苦》这种人文随笔,都不难有深切的体悟。可以这样说,哲理性与思辨性是雷达散文特别引人瞩目的特征。而此种特征之所以特别引人瞩目,除了哲理与思辨本身的深邃性与启示性之外,还有一个重要原因,即它在具体表述上很少做单纯的、抽象的概念演绎,而总善于将精辟的理性元素搅拌和溶解到事件叙述与情感抒发之中,特别是融汇于作家的亲身经历与生命体验之内。譬如《尔平来思》一文,意在提醒人类必须正视自己伴随文明而生的物化和异化,进而守住人性的完美。只是此一思辨过程并不曾孤立地展开,而是同作家有关“百年交泰”的篆刻欣赏以及其某些难忘的生命记忆交织于一体,构成了饱蘸情愫的夹叙夹议。同样,一篇《王府大街64号》始终探照和思索着人性的深层缺失。而这种探照和思索也没有选择客观议论评说的方式,它同作家有关“文革”的经历、体验和反思整合在一起,是后者自然的延伸与概括。还有《冬泳》、《还乡》、《听秦腔》、《置身西西里》诸文,亦都成功地将哲理思辨、事件叙述和生命体验三者合一,幻化为意象兼备、形神两显的审美境界。毫无疑问,这样的作品凭借形而上与形而下的相辅相成,而每每发散出既启人心智、又撼人心魂的艺术力量。
倘就整体的语言风度而论,《雷达散文》亦拥有属于自己的显著优长。这突出呈现为:作家行文落墨既不做到刻意的修辞努力,也不求工巧的技术效果,而是一任质朴、有力而又不失天然文采的散文语言,在思想和感情的驱动下,或随物赋形,或纵横捭阖,挥洒出一派天马行空般的无拘无束,自由自在,进而创造一个无忌无讳、无遮无蔽、物我两在又两忘的语义空间。正因为如此,透过作家的语言方阵,我们不仅可以观赏到主体化了的风情世相,而且能够感受到驾驭着这风情世相的作家特有的恢宏气势;不仅可以深悟人格化了的球场热浪、秦腔韵致,而且能够发现浸润其中的作家特有的真歌哭、真性情。而散文文本一旦同滚烫的生命相叠映,它便无形中进入了艺术的高格与至境。